不吃生姜

难觅良玉4

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几日,叶良玉又活泼起来,只是还是咳。这是没办法的事。何如故见他好转,便立刻联系人准备入学的事,不出一周就安排的妥妥帖帖。

“明天托赵叔送你们去新学校熟悉一下,周一不必在家学了。”何如故一边说一边往叶良玉餐碟里夹一块豆腐,城西买的,嫩得很。

何默只是顿了顿拿着汤匙的手,可叶良玉却反应大,他猛地站起来,脱口而出:“那老师怎么办,他不来了吗?”

何如故觉得他是在可爱,笑道:“你不是最恨他让你早起,打你手吗?”他眼神示意让叶良玉坐下,见他别别扭扭坐好后又说:“去新学校会有新的老师和同学,这不好吗?”

是很好。可叶良玉心下却泛起一股酸水。老举人严厉古板又不近人情,可他现在学识上的一切以及严苛到极致的学习习惯都是老举人教的。他能成为一个中国人,首先是因为何如故,其次就是因为老举人了。

他想到老举人曾经的种种,几乎要哭出来。所以他好半晌没讲话,只是默默地戳碟子里的豆腐,没有一点胃口。

他讨厌离别,更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离别。明明是他要去新的学校,是他抛弃了老举人,可现下这种被人抛弃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叶良玉站在阳台上吹风。几场雨过去,院子里沉默的种子终于发了芽,茎叶韧得很,应该会长得不错。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再一次涌上叶良玉胸口。直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作为叶良玉的人生是被偷来的,总有一天要被收回去。

肩上被披上一件外套,熟悉的味道缠过来,胸口的情绪化作咸水,几乎争先恐后的要从眼眶流出来。“没想到刚才是最后一面,是最后一节课了。”他瓮声瓮气的说。

“还有呢?”何如故在一旁,低头瞧他倔强的,不肯流泪却忍得泛红的眼。

叶良玉不做声,只是别过头。何如故不罢休似的,重复问:“还有呢?”

“你欺负我。”叶良玉还是扭着头,低低地说。

他听到身旁人的轻笑,“我欺负你什么了啊。”

叶良玉即使没看何如故却也能想到他现在的样子。笑声虽然很小,但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沉沉的,像一种乐器。笑意从眼角溢出来,划过眼尾的纹路痕迹,走到唇角便淡下来,于是变得要笑不笑的,有点轻蔑,即使他没那个意思。

迷茫,埋怨,希望再少一分亲情却渴望再多一点偏爱,无理取闹的烦躁,对年岁与身份的不甘,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爆发出来,“那你呢?”叶良玉猛地甩头,眼泪被甩出来,打在何如故的领带上,几乎要在那里烫出一个洞,“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离开?我甚至不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叶良玉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你会不会,突然就不要我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答案。如果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呢?

何如故半蹲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叶良玉紧紧抱住。他缠着他的脖子,埋在他的脖颈里,哭着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不辞而别。我不怪你,你可不可以也不要怪我?”他的眼泪打湿了何如故的衣领。他抬起头,直视着何如故的眼睛,“你可以永远都这么爱我吗?”

人到底是理智的动物还是情感的动物?

何如故的答案当然是前者。

可叶良玉始终是何如故的例外。

何如故把他抱得更紧,胸口贴着胸口,心跳抵着心跳。他什么也没说,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回答。

 

“真的不用我送您吗小少爷?”夏天再热也要讲时段。一大早日头还没上来气温就没那么毒,可司机看着眼前拦不住的少年还是一头的汗,“先生知道会生气的。”

抽了条的半大孩子就算吃头牛也还是瘦。家里一日三餐还不够非要上午下午多加餐也挡不住叶良玉半夜饿醒去厨房找吃的。就这样吃了三年,他还是只长个子不长肉,杵在那儿远远一看和细树干没什么两样。叶良玉白葱似的小腿蹬着脚踏板,比竹竿还要细的胳膊撑着把手,看着一旁死命拦着的司机忍不住发笑,伸手按了几下铃铛,开口道:“放心吧赵叔。这是父亲手把手教我的,你就算不相信我的车技也该相信他啊。”

一个头两个大的赵叔刚想说这和车技有什么关系,就被他打断:“再说了,默哥哥老早就不用人送了,你们再这样,同学会笑话我的。”

“大少爷毕竟长你几岁,只一年就要毕业了夫人才撒手,您除了个子哪里还像大人?”赵叔毕竟从小看他长大,说话急了就不顾别的,拿起长辈的架子喝道:“快听话,不要闹了。”

叶良玉一叹气,“好吧。”他把脚放在地上,做出要抬腿下车的样子,道:“离远点赵叔,别踢着你。”

赵叔笑着答应,刚把手拿开退了两步,叶良玉就“嗖”一下冲出去,全然不顾他在后面的大喊,放声大笑挥手而去。

明明是一样的路,可是在车里坐着和自己骑车路过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这条路他走了三年,路线烂熟于心自不必说,就连街边哪家店何人经营,生意如何叶良玉也一清二楚。

“李娘,两份凉糕。”叶良玉把车停在铺子旁,微微弯腰对着里边喊。

这个铺子搭的矮,时间久了风吹日晒也旧得很。铺子两侧有卖野馄饨和小糕点的,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偏这家冷清,只能勉强维持营生。倒不是味道差,是这老板李娘年岁高,受不住贪黑起早的做生意,再加上她不愿糊弄用料好,价格自然就高了点。久而久之就只剩下几家回头客来支持她生意。

“一份多红糖一分少红糖。”李娘在后面笑着说,“老早就看出你哥哥不爱吃甜的,就你这馋猫拉着他陪你挨骂。”李娘把两份凉糕包好,慢悠悠走过来递给他手上,“仔细你父亲。”

叶良玉笑着接过来,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票子硬塞在李娘手上,道:“多的就帮我存上,下次家里没人我来这儿吃个够。”

李娘用力推脱却拗不过他,只能收下,嘴里不知道说什么眼睛却红了,“你这孩子...”

叶良玉捏捏她的手,拿着凉糕骑上车子,笑着说:“过几天我来接您,咱们一起去看云姐。”他摆摆手,“李娘我去上学了,回见!”

“良玉!”李娘叫住他,用手抹了抹眼角,颠着小脚左摇右摆的快步走到他身边,道:“前面弄堂口封上了,不知道又在查什么。你从四街走吧,快一些,免得迟到。”

叶良玉点点头,道谢后在前面拐走奔向四街。穿出巷子一看,那西弄堂口可不是堵的死死的。多亏李娘,不然真就迟到了。

“看一下,请您看一下!”叶良玉循声望去,一个高个子女孩手里拿着传单到处送,周围人像躲病毒一样避着她。她手里还有好厚一沓,看来效果不佳。

叶良玉把车骑过去,女孩看到有人来算是喜出望外,有点雀跃的递给他一张传单。叶良玉只扫了一眼就知道为什么周围人避之不及,也大概明白西弄堂要查的是什么人了。

“如果做宣传的话,有点图片和贴画会更好吧?”叶良玉没有把传单再还回去,而是折起来捏在手里,“现在识字的人还是太少了,大片文字不好懂。”

女孩眼睛亮亮的,扬了扬手里的传单,开口问他:“你看得懂?”

“大部分吧。”

女孩抓住他的车把,眼睛更亮了,“你了解这上面的共产思想?”

叶良玉不愿正面回答,于是绕了个弯子,道:“我能看懂是因为我在上中学,认点字。你们满篇主义思想,看的人头大,怎么做到广而告之啊?”他甩甩手里的传单,笑道:“西弄堂已经戒严了,估计马上到这儿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街对面有个男生高喊:“巡捕来了,圆盘儿快跑!”

女孩抖了一下,转身就跑,没几步又转回来把叶良玉手里的传单抢走,飞似的消失在街口。

叶良玉蹬起踏板快速逃走,想到女孩的学生服还有“圆盘儿”的称号就忍不住笑。

原来新时代女性是这样啊。

 

紧赶慢赶才不至于迟到。其实课上知识对于叶良玉而言过于简单了,就算逃课三个月再回来也能拿第一。何如故何尝不知道,只是他知道过慧易折的道理。叶良玉聪明成这样,他再让他多了解点别的那就是助纣为虐。不如像现在这样,学着做个普通人。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

叶良玉个子高,坐在后排反倒给了他开小差做其他事的机会。刚开始是看书。学校的书还不算,何如故书房里的书也偷拿出来。他向来胆子大,仗着何如故宠他,什么事都敢做。先是偷配书房钥匙拿书,后来就是琢磨着何如故的藏刀。何如故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直到他玩刀划破了手,鲜血直流时看到何如故比冰还冷的脸才晓得大难临头。于是又拿出老一套,无非是哭着叫爸爸,一分的疼说成十分,非要搂着何如故的脖子才好。偏有人吃这套,再大的火气三下五除二立刻消了。每到这时候何如故就想到老举人的话。他说这孩子乖张,比狐狸还狡猾,打眼瞧着文文弱弱的,其实心比谁都野,只是现在有根,不敢造次罢了。

老举人临走前对何如故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心里就记着你,才不敢做许多事。以后呢?”

“良玉,你画的真好。”同桌是个小胖子。他和叶良玉正相反,吃进去的东西只长肉不长个子,坐后排纯属是因为不爱学习躲避老师,“这么漂亮的刀要是能做出来就好了。”他像是想到什么一样“诶”了一下,然后凑上来怼了怼叶良玉的胳膊,小声说:“我叔父有门路,你把图纸给我,我找人做出来,一把给你,一把给我。这么好的东西就算藏起来也过瘾啊。”

叶良玉抬了抬胳膊,眼也不抬接着画,道:“你曾家祖孙三代都是读书人,谁能认识做这东西的人。”他拿起橡皮接着说,“就算能做,其他的也罢了。这个,我不想随便找人做出来。”

他很郑重的说:“这是袖剑。”他抬眼,“能救命的。”

“我可不懂这些。”曾清河从口袋里掏出糖,递给叶良玉但被拒绝后便扔进自己嘴里,“不过我说我叔父认识做军火的人这事可不是吹牛。”

叶良玉觉得刀柄那里怎么画都不对,轻轻皱了皱眉。曾清河会错了意,以为他觉得自己吹牛,有点急,“真的。我偷听到他和我父亲谈话。已经做出来一批了,就在西外滩。”

叶良玉只觉得曾家人到底是书香门第,把孩子保护的太好太纯真了,什么话都敢说。现在是对他说,明天又是对谁说呢?

叶良玉不想做什么回应,便打了岔:“你怎么偷听人家讲话啊?”

曾清河挠头笑笑:“我半夜饿了,去楼下找吃的路过书房才听到的。我可不是故意的。”

叶良玉转过脸,把曾清河的嘴捏成一片,对方挤眼睛才松手。

“以后别捏我嘴。”曾清河揉揉脸道:“本来就像鸭子,一捏更像了。”叶良玉“噗嗤”一下笑出声,曾清河又凑上来接着说:“下课带你去吃芙蓉糕,这个时候去刚好能赶上头一份。”

“我不去。”叶良玉嘴角带笑,语气里有几分自己都没发觉的小得意,“我父亲今天回来,我得早点回去迎他呀。”

曾清河“啧”一声,装模作样抖抖胳膊,道:“你可真肉麻。没见过哪个儿子这么亲自己老子的。”他不死心地接着说:“又不耽误什么时间。对了,卖芙蓉糕的店就在默哥学校旁边,你买一份直接和你哥哥一起回家,一举两得,多好?”

叶良玉转过头,用笔敲敲曾清河的鼻头,笑道:“我不。”

 

下课铃一响叶良玉就弹出教室,满脑子想着让何如故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他,回家路上车轮变风火轮,但还是有人比他更早到家。

叶良玉放下书包,听到花园里低低地诵读声。他隔着窗户向下望,是默哥哥。

长大不过一瞬,窗下人已是少年。通体玲珑骨,温润似和田,他是真像他的父亲。叶良玉敢肯定,那些二代里找不出一个这样的。

“偷听做什么?”何默突然抬头,看着窗口探头探脑的叶良玉,“下来啊。”

叶良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一个猛冲扑在何默的背上,搂着对方的脖子闹:“我可没偷听,我是光明正大的听。”

何默笑着托起他,叶良玉就靠在他的背上接着说:“默哥哥,你读法语真好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何默脑袋后面刚长出来的发茬,轻轻地说:“你总是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短暂的夸奖后是长长的沉默。何默等他下文良久都不见他说话,以为他睡着了就想放他下来,但背上人突然搂紧自己的脖子,声音闷闷地说:“你可不可以学的慢一点啊?”叶良玉很无厘头的冒出一句,“真讨厌。”

何默哭笑不得,觉得这埋怨好没道理,于是把叶良玉放在椅子上,自己蹲下来和他平视。

“你学得越快,说得越好,就要走的越早。”叶良玉低头不瞧他,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要走的,我也祝福你。可你知道我的。”他抬起头,用自己水盈盈的眼睛看着眼前的人,“我总是讨厌离别的。”

“那你要不要和我走?”嘴比脑子快。在叶良玉面前何默总是一副连自己都没见过的样子。冷静,沉稳,这些根深蒂固的品质在叶良玉面前统统变成了反义词,“你要和我去法国吗?”

“什么?”

“你不是一直对法国大 //革@¥/命很感兴趣吗,现在可以亲身去看。”何默说的很快,砝码给得很足,“那里的高中也不错。你成绩这么好,转到那里没问题。”

谈到未来,何默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带着少年独有的稚嫩和勇气。只有这种时候叶良玉才会意识到,再成熟的哥哥也不过16岁。

“我不去。”叶良玉摇摇头,语气有点强硬,“我不去。”

即使知道答案,何默亲耳听到还是心里一酸。

“因为父亲?”他还是问出口了。

“是。”叶良玉抬眼看他,眼神是依旧的赤诚清澈,“我不会离开他的,”他说,“直到他离开我。”

“这是我们说好的。”叶良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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